【蔺流】红豆（短篇，一发完结）
“红豆生南国，春来发几枝。愿君多采撷，此物最相思。”
蔺晨手里执着纸扇在眼前飘红的锦绸上轻点，逐字逐句，不长的一首诗在他好听的嗓音下念的千回百转，慵懒又略带轻笑的声音里满是温柔，他每念完一句，卖物件儿的小姑娘的脸就红上一分，几句下来羞得头都低了下去，看的站在一旁的梅长苏一乐，一张脸被围在毛茸茸的披风里，映在暖红的花灯下，又是一番好风景。
飞流不懂诗，也不知道梅长苏在笑什么，只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看着他，渐渐的也被染上了一层笑意。
“苏哥哥，好看。”
梅长苏转身去摸飞流的头，“飞流不是最喜欢这些小玩意儿了吗，喏，喜欢什么，让你蔺晨哥哥买给你。”
蔺晨正低着头摆弄手里各色绣花的锦囊，听着梅长苏这么说，也笑着转过了身，另一只手里的纸扇就那么轻轻的点在了飞流的脑门上，看着少年近两年愈发清秀好看的脸，忍不住出声调笑。
“小飞流，叫声蔺晨哥哥，你想要什么，哥哥都买给你好不好？”
飞流看了看案面上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，又看了看眼前正一脸笑意等他回答的蔺晨，小脑袋里纠结了好久，终是忍不住去拽梅长苏的衣袖，“苏哥哥。”
“叫你苏哥哥也没用，你不叫我，我就不给你买。”
“坏人！”
眼见两个人又要闹起来，梅长苏赶忙伸手拽过了飞流，一边顺毛一边给蔺晨递了个眼色，这都多大的人了，还这么跟小孩似的闹。
“好好好，一个两个的，就我是坏人。”
蔺晨嘴里抱怨，手里早就给飞流挑好了东西，一股脑儿全塞进了飞流的怀里，看着飞流开心的模样，还是忍不住用纸扇在他脑门儿上留了个红印子，“小没良心的。”
“哼。”
“还不是你宠的。”梅长苏无奈，看着身边个子窜得飞快的飞流，刚来的时候，也就到他的腰间，现在都快长到肩膀了。
时光最是不等人。
蔺晨把飞流带回来的那一年，正好是梅长苏被捡回来的第四年。因着挫骨拔毒的狠厉，最初的时候梅长苏一年里几乎有小半年的时间是躺在床上的。蔺晨抱着年幼的飞流急匆匆进门的那天他正好受了风寒，披着厚重的披风窝在床头，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蔺晨把那个小娃娃塞进了自己空着的被窝里。
梅长苏一愣，看看小娃娃又看看蔺晨，蔺晨看看他又看看小娃娃，几个来回过后，被瞧的莫名心虚的蔺少阁主摸了摸鼻子，败下阵来：“冬天冷，给你添个伴儿。”
在心里暗暗地挑了挑眉，梅长苏低头去看那个脸色比他还差的娃娃，怎么瞧，都是自己给他‘添个伴儿’，这么想着，梅长苏也不禁勾了勾嘴角，这一家子，都是爱捡人回来的主儿。
索性蔺晨是个有长性的，捡回来后管医管治，连琅琊阁不传外人的心法都巴巴的拿了出来，衣食住行比自己还要仔细，宠的不行。可惜的是，到底被在东瀛的那几年所累，毒虽解了，却落了一个心智不全。虽然感叹，但蔺晨和梅长苏却是不在意的，这样的孩子，就像是一张白纸，蔺晨也曾说过，飞流也许这一辈子都会是这个样子，那是他和梅长苏都回不去的过去的模样，能停在那样一个年纪，未尝不是一件好事。
梅长苏的屋子是整个琅琊阁最暖和的地方，也是飞流最喜欢的地方。他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地方就是这里，这么多年，最熟悉的还是这里。
所有可能透风的地方都被宣纸封死，门口处还有一层厚厚的毛毡，香炉里是近来蔺晨为梅长苏特意调制的安神香，屋子里暖烘烘的，飞流半卧在梅长苏的腿上，不知在做什么美梦。整个屋子里静悄悄的，梅长苏的目光定在飞流的腰间，半晌挪不开眼，那里有一个宝蓝色缎面的锦囊，也就是刚刚飞流大叫着躲到自己这里来的原因，飞流好武，身上不喜欢挂些琐碎的东西，以往蔺晨也不会给他买这些。但这次，蔺晨硬是把飞流从他怀里揪了出去又是哄逗又是威胁，才让飞流不情不愿的挂到了身上。
梅长苏打开看，蔺晨也不拦，东西送到了，他便收了不正经的性子坐在一边，手里端着杯茶，不出声也不看他，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里面只有一颗红豆。
锦囊不大，那颗小小的豆子就显得更小，光滑圆润的一颗被梅长苏拿在指间，鲜红亮丽，很是好看。
“一年一颗。”
想起刚刚蔺晨没来由的话，一向能言的梅长苏此刻有些哑然，手里的红豆被他在指间捏了又捏，到最后只能叹气。
“蔺晨……飞流他不懂……”
蔺晨手里的茶早就凉的发苦，一口咽下去仿佛能涩到心里。
“他必然不懂的，”蔺晨顿了好半晌，才抬头对上梅长苏复杂的视线，语气很轻，更多的像是自说自话，“你不懂……其实我也不懂。”
烛光影影绰绰，梅长苏看着他伸手去抚飞流稚气的眉眼，小孩下意识的在他指腹下蹭了蹭，只那么一下，他就兀自笑的很好看。
那一刻，梅长苏觉得自己好像从未真正看懂过蔺晨，饶是他这般的心思，也想不出蔺晨是在什么时候有了这种感情，在他的认识里，蔺晨向来把什么都看的很轻，是那种真正的自在，不是他自己这种强装的洒脱。蔺晨看事通透，凡尘俗世从不扰他，争名夺利的也经常被他拿来笑话，这样一个人，多好的风月都拘不住；也是这样一个人，如今却用一颗豆子把自己锁的死紧，心甘情愿。
明明是清风霁月，偏去沾染人间烟火，奈何烟火不自知。
梅长苏难得的为蔺晨皱眉，蔺晨独自怔愣半晌倒笑出了声。
“认栽咯。”
梅长苏迟早要回金陵去的，蔺晨十二年前就知道。
“飞流，你苏哥哥就要抛下你去金陵啦，你要不要跟蔺晨哥哥到南楚去玩啊？”
“不行，要去！”
“去哪儿啊？”
“金陵！”
临行的那一天阳光大好，接近秋末的天气没有什么凉意，连一丝风都没有。蔺晨慢悠悠的跟在梅长苏和飞流的身后，一向话多的人少有的安静。
飞流却发了脾气，气哼哼的嘟囔着‘坏人’，说是这么说，却难得的把自己往蔺晨身边凑，苏哥哥要去金陵，他定也是要去的，只是……
想着，飞流抬头又狠狠的向蔺晨瞪去，蔺晨只是笑，伸手牵过闹脾气的飞流，虽然不舍得，但今天他的确很开心，心里温暖又熨帖。这个小家伙，原是以为自己也会跟去的，如今生气，是在舍不得他。
“来，”蔺晨解开飞流腰间的锦囊，一颗红色的豆子从他的掌间落入，小小的一颗，是蔺晨精挑细选过的，“这是明年的。”
飞流也低头去看，锦囊里的红豆随着年岁越来越多，许是习惯了，飞流自己也渐渐的喜欢起来，每过一年，也会期待着锦囊里的豆子多上一颗，此时蔺晨站在他的身前，低着头打理他腰间的锦囊，呼吸轻轻浅浅，让飞流莫名的安心，他不懂是为什么，但是他觉得自己似乎并没有那么讨厌眼前的这个坏人。
蔺晨很少见飞流在自己面前这么乖顺，心里更是柔软，抬手在飞流的鼻尖上点了点，仿佛又回到了刚刚捡回飞流的日子，语气温柔宠溺，“飞流要乖，到了金陵要听你苏哥哥的话。”
飞流不明白为什么今天坏人变了个样儿，不逗他也不吓唬他，刚想抬头去看，蔺晨下一句话就传到了他的耳边，“我会给你们写信，你不许抓我的鸽子，被我知道了，我就把你绑起来包上蓖麻叶，从山坡上滚下去。”
“哼！”
坏人，还是那个坏人。
飞流锦囊里的红豆没有越来越多。
北境寒冷，烽火连天，梅长苏终是以林殊之名把自己永远留在了那一场大雪纷飞里。
那一天，很多人失去了林殊这个故人，只有蔺晨丢了梅长苏这个知己。
飞流遗失的似乎更多，不知是谁的一刀，拦腰划破了宝蓝色的锦囊，豆子噼里啪啦的洒了一地，马蹄声没，不知道被埋在了哪一片土地里。
飞流丢了红豆，很多颗红豆，也从那天起，他再未等来自己的苏哥哥，他觉得自己很难过，不知是为了红豆，还是为了苏哥哥。
蔺晨带着飞流回了琅琊山，没有说好的佛光猴子，也没有顶针婆婆的辣花生。他一生通透，又怎会看不破生死，他只怕飞流不懂，就哄他只要开开心心的，迟早都会见到苏哥哥。
时光最是不等人，年年岁岁，终会相见。
只要能相聚，自然哪里都好。
飞流丢了红豆，只剩下一个残破的锦囊，他拿在手里犹豫了半天，还是纠结着伸手递给了蔺晨，“破了。”
“恩，破了。”
“缝好。”
蔺晨看着手里的锦囊，虽然被清洗过，但是上面还是留下了浅淡的血渍，一道口子从左到右，残破不堪。
“蔺晨哥哥给你买一个新的？”
“缝好。”少年语气认真，一字一顿，蔺晨蓦地就笑出了声，“我还以为你不喜欢。”
“喜欢。”
“恩，喜欢就好。”蔺晨不去想他究竟喜欢什么，手一揽就把飞流抱到了怀里，少年身上的味道冷冷清清，让他舒心。他从不求什么回应，却总还是想抓住点什么。飞流没有动，只是下意识里觉得，这个坏人今天，好像有点难过。
蔺晨亲手为飞流缝好了锦囊，飞流虽然说丑，却还是心满意足的挂到了身上，惹得蔺晨一阵调笑。拉着飞流的手走慢慢走向山下。
蔺晨要去金陵，新帝登基，朝堂不稳，他答应了梅长苏，他从不失信。飞流到底被他留了下来，他知道，飞流现在最讨厌的，恐怕就是金陵。他指着飞流空空如也的锦囊，声音认真又郑重，“最多三个月，我就回来一直陪着你，丢了的那些豆子，到时候蔺晨哥哥都补给你。”
飞流点头，蔺晨虽然爱逗他，却从不骗他。
蔺晨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五月，三月草长莺飞，五月已是花团锦簇，风光正好，奈何蔺晨根本就没有心思去看什么风景，三个月不见，琅琊山上那个小祖宗他实在是惦念的很，虽然隔几天就会有关于飞流近况的书信传来，但自己不在他身边，他总归是不放心的。
谁知紧赶慢赶，与他一同进门的，竟是被黎纲背回来的飞流。黎纲不懂医理，见着蔺晨跟见到救星一般，刚才他这一路飞奔，心里想的，就是飞流出事如何跟眼前这人交代，如今见到蔺晨，自然松了一口气。
黎纲风风火火的样子吓了蔺晨一跳，一刻不敢停的抱过飞流给他把脉，确定没事才算放下心来，胸膛里的节奏又快又乱，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一身冷汗。
“蔺少爷，飞流这是怎么了？”
“没事，只是吃错了有毒的东西，无碍。”
说是这么说，蔺晨的心里却是五味杂陈。飞流吃了什么他当然知道，正是知道，心里才不是滋味。把飞流安置好又开了药，蔺晨终于得空仔仔细细的看向飞流，不过是几个月时间，这孩子貌似又高了些，再过几年也许就赶上自己了，他的飞流，也快长大了。
飞流在一片迷蒙中醒了过来，刚睁眼就听见了蔺晨的声音，连忙向床边看去。蔺晨安安静静的倚在一边，说话间一杯温茶已经递到了飞流的唇边。
“醒了？我叫吉婶儿做了好多好吃的，你再不醒我就一个人都吃了。”
“不许！”
“好好好，不许就不许，快起来，吃点东西，你都睡了好半天了。”
蔺晨最爱看飞流吃东西，嘴巴里塞得鼓鼓的，活像一只小松鼠，看着就招人喜欢。他把吃完的飞流拽到一边，烛火被风吹的一抖一抖，在飞流身后跳动，很是好看。
“这个是什么？”
蔺晨手里捏着一颗豆子，问的认真。
“红豆。”
飞流答得快，声音里还带着可爱的小得意，他今天飞出去玩，在山脚的林子里看到好多这样的豆子，他想着如果自己就能把那些豆子找回来，蔺晨一定会开心。
蔺晨看着飞流开心的小模样，本来准备好的一通说教反而无从说起，只好叹了口气把飞流拉到怀里，脑袋轻轻的搭到了飞流的肩膀上。
“你看，这个豆子，一半黑色一半红色，虽然也叫相思子，但是跟我给你的是不一样的。这个是有毒的，不能吃，知道吗？”
飞流懵懵懂懂的看了半天，一双眼睛紧盯着蔺晨手里的那颗豆子，“有黑色，不能吃。”
“对，”蔺晨从怀里拿出了那个宝蓝色的锦囊，里面装着他精心选好的红豆，“这个才是红豆，一年一颗，都补给你了。”
“恩！”
飞流拿在手里笑的开心，那一颗颗红色的豆子被他数了又数，莫名的执着。
蔺晨看得出神，半天才开口，“小飞流，红豆与红豆是不同的，喜欢和喜欢也是不同的，不一定非是像你对苏哥哥那样。”
他的头抵在飞流的肩膀上，说话的时候胸膛里一震一震的，每句话都像是能印到飞流的心里。
“你喜欢蔺晨哥哥吗？”
飞流想说喜欢，但又觉得不知道那是不是蔺晨口中的喜欢，那种喜欢与苏哥哥不同，但他却不知道是哪一种不同。
蔺晨看着飞流那张纠结的小脸，也不禁一笑，他毕竟不懂，时间还有那么长，只要能陪在他的身边，不管怎样，都很好。
“好啦，不懂就不懂吧，快去睡觉，明天蔺晨哥哥带你去山下玩儿。”
岁月安好，蔺晨从来知足，他从不贪权贵，也不恋红尘，春去秋来，年年岁岁，他也只求一人相守而已。琅琊阁被他托于他人，他也带着飞流隐于尘世。这一陪伴，就是几十年。他从不怕自己会与飞流分开，生死别离，他都会陪在飞流的身边，他答应过飞流，他从不骗他。
不论飞流还是他，近来都越发的懒怠，他的头发接近雪白，和趴在床头的飞流的头发缠杂在一起，让他莫名欢喜。
“睡觉。”
“好，睡觉，飞流哄我睡吧。”
“好。”
蔺晨闭上眼睛，耳边飞流一声又一声数的尤其认真。
“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……”
一年一颗，那个锦囊被红豆盛的满满的，飞流也就多了个数豆子的习惯，一声又一声，一年又一年，蔺晨的意识在飞流的声音里渐渐模糊，思绪飘飘荡荡，像是入了一场梦。
梦里是蔺晨二十多岁的模样，怀里是十几岁的飞流，他听自己问的认真，“红豆与红豆是不同的，喜欢和喜欢也是不同的……你喜欢蔺晨哥哥吗？”
“喜欢。”
蔺晨在一旁笑的开心，他想，多好，这么多年，也算相守到白头。
终是不负一场相思。
【完】
